夏天的雨来得快去的也快,刚才乌云紧锁瞬间又是一个艳阳高照了。

门前的青石板湿漉漉地泛着油亮的光,两边的老房子散发着一股子历年的霉味,这个味道总会让人想起老人脸上的黄褐斑来,正午时分又加上刚才的一场暴雨街道上行人稀疏,偶有几辆自行车慢悠悠起了过去。

娟的豆腐店就在沿街的一个拐口哪,前面是店堂后面是居屋,店堂里数个大水缸和发酵板块的隔层,角落里码堆着豆子袋一层一层几乎堆到了屋顶。屋子里面几张已经有些发红的竹椅子,有一张腿也断了上面绑着一条木棍。娟已经快五十的人了,常年的劳作早已经将当年的风姿俏丽和磨盘下的豆子一样消磨得变成了齑粉,只剩下白皙的肤色和曾经容颜的轮廓了。

娟的孩子在省城读大学,很少回家,他是镇上考入重点大学的为数不多的名人。儿子怕来来去去的会给母亲增加额外的经济负担,而母亲却一直埋怨儿子不懂事,放个假都不回来看一下娘亲。娟的孩子是遗腹子,早年孩子爹去进货因为豆子质量的好坏和人斗气动了刀子被人活生生割死在了异乡。

孩子懂事的时候开始就看着娘亲一个人的从早到晚的打理着豆腐店,里里外外一个人,从烧水,泡豆,磨浆,点卤也看着母亲的额头、眼尾、头发渐渐变化了,特别是住校半年回来再看自己的母亲后居然已经变得有些陌生了,头发白的那么厉害几乎和同学的外婆差不多了。

娟长得清秀读过初中,也算是段文识字的人,当年女娃能读到初中在当地也算是凤毛麟角了,加上长得也漂亮在镇上也是颇有名气了,曾经被县长的公子看中让人去她家提过几次亲,均被娟和父亲婉拒了。直到文革开始后娟的父亲因为是加入过国民党被当做特务抓走后,娟的母亲一着急一口气没上来就死了,娟的家也就散了,娟的弟弟直接跑省城要找叔父投靠去了,而娟不愿意家里空着,因为,万一父亲回来了怎么办呢?她要守着家,等着父亲回来,等着弟弟回来。

时间过得很多,一晃好多年,娟靠着帮人缝补过着活,缝补帮中婆姨比较多,难免家长里短又乡里乡亲的。好事者帮娟说了一户人家开豆腐店的敦其人本分厚道就是脾气大点双亲已疫无牵无挂,娟在众人的一片纷杂中也没了主意,等到稍微有些清醒已经是上了花轿拜过了堂。

敦的儿子长的一点也不像老子,却有着娟的芊细和眉清目秀,说话也是温婉的像个女生且不爱说话。今天他从省城搭了一段便车回家,因为是搭车所以有一段剩下的路靠自己的腿走着,今年暑假本不想回来的连信给了母亲,只是恰好有个同学的父亲是卡车司机有路过自己镇附近的机会,儿子也知道母亲的念想。因此,很快的就打了严严实实的包袱提着一个竹编的书箱随车回家了。

下车后恰好遇上一场午后的暴雨,背上包袱全被打湿了显得格外的沉重,手里的竹编箱子有油纸包着不会让里面的书湿掉,只是难堪的是脚下已经是一片的泥泞了,离开镇上还有几十里的烂泥山路要走,全部要靠自己的脚力,他把鞋子干脆脱随手楸了把树叶把鞋底的黏土擦掉,然后又把鞋子插入包袱的绳子缝隙里原地顿了一下身子,让包袱往肩上颠了颠,提起书箱大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了。

娟有一些倦怠,午后也很少人来买豆腐,她躺在案板后的一张躺椅上泛着迷糊,哎,这个天气越来越热了,下过一场雨一点也没感到凉爽反而比稍前更加的闷了,渐渐的娟的眼有些止支不住的要往下撘,刚出来不久的太阳也被新的一层浓云遮罩了起来,天又开始渐渐变黑了……

娟的弟弟自从去了省城就再也没有了消息,多年后叔父曾经来过娟的镇上里告诉娟压根就看到过她的弟弟。这一夜啊,娟无声地哭得是昏天黑地、手脚麻木,她独坐在门槛上面哭着屋内幽幽的灯光照着她的背,把影子投射到了地上又长长地沿到了街的对面。当年,惊闻丈夫敦被杀后也没如此伤心过。自从父亲被镇压以后,弟弟成为她唯一的一个亲人了,弟弟的失踪是娟心里最后的一道防线彻底的崩溃了,那个家有着父亲母亲弟弟和自己的家彻底在这个世界上画上了一个句号了。娟至少觉得自己还有一个儿子在,亲人在的地方就能成为家。

相依为命的日子过得不咸不淡也不紧不慢的,镇上早晨的青烟依旧是袅袅的升腾着,傍晚的斜阳还是那么烂烂地照着石板的街面,一切始终是那么的简单又那么地安详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有结束一样。经历了那么多的娟的脸上也渐渐的恢复了血色,笑容随着儿子的长大和卧室内的奖状的增加也多了起来。周边的邻居也一如既往来买这里的豆腐,顺便继续着一些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的话题,比如王家的闺女啦、占家的公子啦。生活又渐渐地恢复到正常的轨道上面来了。

轰隆隆的一个滚雷把娟从浅浅的梦里惊了出来,豆子一般的雨又开始下了。风也大了起来,风裹挟着雨不断地打入店里来。娟揣摩着今天的生意估计也是做不成了,她把栏板一块一块推上只留下一个可以一个人进出的门来按上了防水的高门槛,不知道为什么她总不想把门全部关闭,她心里总有那么一些期待似乎在等着谁回来,到底是谁又不能确切的说得出来,这种感觉已经陪伴了她几乎一辈子了,只要有一些空隙就会有风能吹进来吧,娟做完这些一身汗加上雨,全身都湿透了。她把把的摩挲着门板看着街上的暴雨如注,一个行人也没有了。远处不断地有人家把灯打开,而天变得更加的黑也更加的暗了。

回家的路已经走了一半了,只是突然又开始下雨了,周边连躲雨的地方也没有,翻过这座山就能看到自己住的哪个镇了,现在只能冒着雨坚持着走了。雨越下越大,风也是越刮越厉害。儿子脚下突然被一块尖锐的石头刺了一下,钻心的疼痛啊。而眼前的一片愈加弭乱,雨打入眼里的刺痛和背上的包袱吸满水更像是一块巨大的石头压着,儿子紧紧地抱着书箱,此刻,他所有担心都在这一箱子书上。

今年,暑假不回家是儿子在学校发的一封信上说的,信的内容很简单:

亲爱的妈妈:你好!

好久不见,我一切都很好,请勿挂念。你给我的钱够用,还有盈余。这次考试不是很理想,外语没有考好,我想利用这个暑假努力的补习一下,好像外语老师也在学校不回家,是一个很好机会。你最近还好吗?年纪渐渐大了不要那么辛苦了,晚上早点睡觉,豆腐可以少做一点了。等我将来工作了你就不用再磨豆腐了。我申请了助学补助,不知道开学的时候是不是会批下来,希望能够成功吧。见字如见面!

祝!

身体健康!

你的儿子

娟从收到这封信到今天已经不知道反反复复看了多少遍了,每次看的时候儿子的音容笑貌就会浮现在眼前,就好像他一直在自己的身边那样了。她又希望孩子回来,又不希望孩子回来。这孩子从小好学,没啥特别的爱好,当别的孩子在街上蹦来蹦去的时候他总会第一个跑回自己的家看着母亲磨豆腐,然后让娟反复的讲故事给他听,不管这个故事是不是听过,只要是从妈妈嘴里说出来的他的眼睛就会兴奋的闪着光亮。娟从初中毕业后就没能继续读下去,所有的知识就变成了各种各样的故事如涓涓细溪流一般滋润着自己的唯一的娃娃。

儿子特别的乖巧,很多时候很多故事其实他已经听过了,但是每次母亲重新讲一遍的时候,他总会提出很多不一样的问题来。有时候很多问题已经超出来娟的认知范围,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些问题,只能搬出神鬼的话题来遮挡自己的窘迫,而每逢这个时候屋子里面总会是一片欢声笑语,一种久违的幸福感弥漫在豆花飘香的屋子里,又随着烟囱的烟袅袅地爬出屋顶升腾了起来,然后在整个镇上蔓延开来经久不息……

娟突然心里一动,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笼罩在娟的身上,到底是什么娟无法说清楚,只是这感觉有一些不安、有一些慌乱、有一些没来由的担心。这是一种没来由的直觉,这种直觉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曾经有过,只是发生的结果都是让娟濒临崩溃的事情。娟突然不能动了感觉到手脚麻木,她无法为自己的这个慌乱解释,她想要做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动弹,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在一个梦里被人追逐而自己却深陷泥淖,这种沉重紧紧压迫着她让她甚至无法呼吸……

儿子背着的包袱已经被水冲走了,只有手里紧紧地还抓着书箱。就在刚才一股山洪突然头顶轰鸣起来的时候,儿子手疾眼快赶紧跑到一棵歪脖子大树边把包袱解下,又把书箱扔到树叉间,手脚并用爬上这颗粗壮的歪脖子树树。刚刚爬上后就看见洪水夹杂着山泥乱石冲来过来,把他的包袱一起冲了下去,离开镇不远了只是山洪还在轰鸣着,人根本无法动弹。

大雨到后半夜才停歇,好几处山洪爆发。所幸镇边有一条小河河道改了山洪的道,让全镇的人总算是舒了一口气。政府派了工程队过来连夜在疏通小河道的淤积,以防止下一次的山洪肆虐。这时候一个戴眼镜的政府骑着自行车来到娟的店前,神情有些严肃也有些惋惜的把自行车后架上面的一坨绳子捆扎的黑咕隆咚满是泥泞的东西给了娟,娟心里动的一下,却不敢去接。政府又拿出一个小袋子说到:刚才河边疏浚时候的有人捡到的这个包袱,包扎的很牢固,里面有个袋子有一些证件。娟颤抖着接过袋子感觉有些熟悉赶紧打开袋子看到一本鲜红的学生证连忙打开……突然,昨天的那种感觉重又弥漫在她的身上,她感觉呼吸似乎停顿了,手脚也麻木了,眼前的一切似乎在变形在扭曲:父亲被带走、弟弟的出走、丈夫的被杀的消息一切的一切仿佛就在眼前就在身边上演着交织着穿插着翻滚着,最后突然渐渐明亮了起来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白色的了白得什么也看不见看不清楚了……

好困啊,好想醒来啊。

不,不想起来,这是个梦。

娟感觉到嘴唇一片阴凉似乎有人在喂她喝水,动作清晰精准力度细腻温软,她似乎回到了小时候生病的时候母亲曾经这样喂她喝药喝水过……妈妈,啊一定是妈妈来了,不对……

娟使劲的睁开一条缝,当她看见的是那张熟悉的满是担忧的脸的时候,突然睁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看一动不动,一切似乎凝固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就像是在梦与梦之间不停地转换一样难道这是一场梦不是梦的梦?

当她确定不是梦的时候,当她肯定一切都是真真实实的时候,突然,伸出双臂一把把儿子搂在胸口嚎啕大哭了起来,哭声可以把任何人的心给撕裂、哭声啾啾地把娟几十年的哀伤翻腾了出来就像昨晚的山洪一样奔腾着宣泄而下、哭声传遍了整个病房,传到了走廊,传到整个医院里。

2015/7/21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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