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宿舍住着六个女孩,只有罗娜是市内的,据说是找了关系才住进来的,因为学校规定市内生要走读。我们都猜到,她在家里一定不快乐,不然,没有人喜欢放弃家的温暖,住乱哄哄的学生宿舍。

罗娜给我们的第一印象极其恶劣,不光因为她穿着假小子式的短裤和印着夸张的、让人见了心躁图案的T恤,蓬起来的头发很短,粗壮而多毛的胳膊,根本不象个女孩子。更准确的说是她第一天来宿舍时的无理和傲慢。

开学两周后的一个休息日,我们五个女孩安静的各自在床上或看书或打毛衣,忍着咕咕叫着闹空城计的肚子,等待晚饭的铃声。可能是生性都比较内敛吧,我们这个小集体中的陌生感一直没有消除,尚有的矜持不能令我们开怀。

在我们似乎都想发生点什么,打破与年龄不相符的寂静的时候,宿舍的门敲响了。负责宿舍管理的老太太探进头,对着我们又象对着这个屋子:“罗娜住这间。”男孩子一样的罗娜,携行礼挤了进来。直奔我的上铺,那个空床位。我们骚动起来,因为那张床上,放着我们不常用的东西。罗娜见乱七八糟的床,气息立即粗重起来,把带着包装的行李,放在我铺得整洁的床上,三两下就把属于她的床上的东西拽下来,摔在地上。一副我们共同欺侮她的对峙之势。五个女孩对望着,无形的团结迅速的拉近我们的关系。这时,晚饭的铃声响了,我们拿了各自的餐具,相拥着以从没有过的亲密走向食堂,没有人想叫上她。

那时,居住在大城市的学生,总是有着从骨子里露出的优越感。在罗娜的傲慢面前,我们这些“乡下人”,共同被排斥,她的傲慢很孤单。我们五人同进同出,无视她的优越感。常常见她昂着冷漠的、不可一世的面孔,独自踯躅在教学楼和宿舍楼间的花园里,透彻的阳光洒在她寂寞的脸上,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和孤独。在宿舍里常常表现出大一学生不该有的烦躁,不足二十岁的心,似乎有着太多的风霜。

她实在是很寂寞,每天一个人夹了书本去上课,孤零零的一个人去食堂,而我们的喧闹又不容她的寂寞。晚间她常常回来挺晚,我们都以为她在谈恋爱,因为那时常常有男生找她。她也常常有我们很奢望的巧克力和小饰物,觉得她比我们复杂。

宿舍前那块不太大的矩形的花园,很幽静,种了许多花。足可以满足宿舍里的女孩们浪漫的。我们五个女孩常聚在花园的一角,闻着被太阳烘焙出来的草香和花香谈笑,散发我们的热情。有几次,我们见罗娜远远的过来,就都垂下头,不作声,甚至心照不暄的起身散去。我们不需要她这个朋友,我们不想她来破坏我们的情绪。

那个下午,我有点头痛,偷课溜回宿舍。娇好的阳光从明亮的窗子射在床上,被阳光亲吻着的脸和身体有说不出的畅快。偏偏在这个时候,走廊里响起了很重的脚步声,不用看,就知道是罗娜。在她推开门的那一刻,我闭上了眼睛,佯装睡了。此时的我太不希望有人打扰了。

她果然没有打扰我,很久,没有那惯有的动作和声响,我奇怪了,忍不住睁开眼睛。见罗娜正手持一个床单悄悄的靠近我,见我醒来,专注的望着我,眼睛里满是温柔。此刻正试图给我一个微笑。与平时地傲慢和冷漠比,她有一张多么柔媚的笑靥!那黑黑的瞳仁好明亮,我第一次发现她像个女孩,而且是个挺漂亮的女孩。正在扇翕的睫毛把女孩的柔媚全泻了出来,也泻出了无限的寂寞和孤单。

我不忍,牵动了嘴角,给她一个微笑。那一瞬间,我知道我们可以做朋友了,我知道她内心深处也有最温柔的地方,而我也有着不为人知的寂寞和高傲,我们有着相似的地方。女孩间的有些隔阂,不需要解释就可以融化。

就这样,我们经常在一起散步,一起热闹的吃小食品,唧唧喳喳的议论班里的某个男生。有时候,我还见她夹了书本,在下课的路上等我一起回宿舍。她常常挤在我的床上,与我没完没了的长谈或默不作声的对望着。我还是不敢问她家里的事情。我们每个人都经常有家信,看了后免不了把兴奋分发给其他女孩,然后就忙着给家里写信。把自己的心事吐给妈妈爸爸。罗娜没有任何信件,也没有见她家人来学校,她的背景似乎挺神秘。

罗娜不解人意的时候也很多,有时候,我需要安静,想静静地读一本自己喜欢的书,想在心里编一个温馨的故事,想给妈妈写封思念她的长信,罗娜却常常占据我很多时间。那天晚上,她很焦躁的样子,央我陪她出去走走,我当时正在给妈妈写信,正用文字与妈妈撒娇,便一口拒绝了她。她几乎是哀求的口气:“我今晚心好乱,真需要你陪陪我。”我垂下头,依然不肯。她一个人走了,背影好寂寞,脚步好空廖。我有点后悔,也有点怨愤,她破坏了我的情绪,因为那晚给妈妈的信也没写成。

后来两天,不见罗娜回宿舍,我们都担心她。我跑去她读的外贸系问张小娴,张小娴是她从前学校的好朋友。张小娴告诉我,她没来上课,请假回家,她父亲出了车祸。

两周后罗娜回来,明显的消瘦了,我不知道怎样安慰她,就在她懒得去食堂的时候,帮她把饭带回来,看她一粒粒的往嘴里送,就有点心疼她。再后来,有个漂亮的女人来找她,那女人高高束起的头发与穿戴都很高雅,身上有着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

她对我们很温柔,每次来都带些好吃的分给我们。罗娜在她面前与平时不一样的矜持起来,也做出比漂亮女人还高贵优雅的样子,很不自如的高傲出了一份单纯,我们见了就想笑。可我们都很识趣的躲出去,她们之间好象有很重要的问题要解决。罗娜告诉我,那是她的后母,在她父亲出事故后离开了,现在又想回来,罗娜做外贸局长的父亲不想要她。

她就求罗娜去父亲那讲情。在这以前后母并不喜欢她,那个温暖的家因为后母的存在并不属于她,父亲虽然爱她,却不经常在家里,连给她零用钱也是在后母不在的空挡。更令她不能容忍的是,后母的女儿总是摆出公主的姿态,对她不睬不理的。罗娜住进学校,连节假日都不愿回去。有一次,那女人红着眼睛正推门而去,正遇我从外面回来,罗娜眼角也挂了泪。我忙着给我的朋友倒了水,打开刚从邮局取回来的包裹,一堆糖抄栗子倒在她面前:“别想她,吃栗子,是家里刚刚寄来的。”

话出口,就觉大错特错。停顿间,罗娜抬起头,表示并不在意我的话,抓起栗子就咬:“其实我挺幸福的,爸爸妈妈虽然离婚,却都对我负责任,何必因为不喜欢的后母而把所有的人当成敌人。我有着许多你们没有的条件,我现在不想念书,就可以工作,也可以出国。”她声音低低的,完全一付小女孩的模样,一付适合她年龄的满足和幼稚荡在脸上。一转念,她眼睛又噙满了亮晶晶的泪,手里摆弄着桌上的油光光的栗子,声音哽咽:“其实爸爸很喜欢这个女人,我再怎么阻止也无济于事。”

“我有时候非常的羡慕你们,离家那么远,亲人的信件电话慰问不断,他们就像围在身边,可以时时刻刻感受他们的关怀。我离家这么近,却像没有亲人一样。那个温暖的家把我排斥在外,我羡慕家里的温暖和热闹。可那温暖和热闹不属于我。人有的时候,远离了渴望就不会痛苦,可我偏偏就徘徊在渴望的外面,我的渴望就在眼前和周围,离我那么近却又远得不可企及。”她就任泪水肆意的流,在下颏处变成大滴大滴的如房檐落下的雨珠,砸在她的赤裸的膝盖上。

后来罗娜真的辍学了,在一个事业单位工作不久就公派出国了,据说是去了英国。以后就没有她的消息,可我还是时常的想起她,想起她早熟的幽怨的眼睛,和要我去陪她散步时乞求的表情。

罗娜,你现在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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